秋 生
这几年,学校后门的看门人走马灯似地变动,有时一两个月就换一个。不过,无论怎么变动,有一样是不变的——看门的都是垂垂老矣的老头。学校办学经费紧,给看门人的待遇自然低,从每月600元,到最后涨到700元。
某一天,门岗的铁皮小屋门口,赫然出现一张年轻面孔。他,年纪40出头,黑色西裤,白色衬衣,扣好的长袖,猪肝色的领带,一丝不苟,无可挑剔。更妙的是,鼻梁上托着个近视镜。我以为是新来的保安,可一想,不对呀,保安是统一的制服,而且都顶个钢盔。可能是新近看门老头——老陈——的儿子,临时来顶替几天的吧?
后来,校保卫科长说,那是新来的看门人,叫秋生。我感到纳闷,年纪轻轻的,当什么看门人,连自己都养活不了,还怎么养家糊口?太没出息了。科长说,他一个人饱了,全家不饿。
或许看多了变态心理学,或许干了多年的德育处主任,某种直觉告诉我,一个人40几了,尚未成家立业,总让人觉得怪怪,况且大热天的,他依然那身打扮,更令人疑窦丛生。我表达了自己的忧虑,科长说,这事他跟领导提过了,领导说,秋生这人很不错,形象好,又敬业,一定别让他“跑”了。后来,听说,学校给他的待遇格外高,好像1200元,不过,要一天24小时值班,晚上睡在门口那三四平米的铁皮屋内。
40多岁的壮汉,一天24小时守着铁皮屋,长年累月,如何受得住?我质疑。科长笑笑道:“我也觉得不可思议,但他好像没什么啊。”我摇摇头,内心疑雾重重,总觉得这个叫秋生的人迟早会发生点什么。
偶然和一位同事聊天,他暧昧地问:“学校新来的那位看门人,年纪和你相仿,是不是你高中同学?”我说不是。同事说,秋生和他是隔壁村。我赶紧开门见山问:“这人好像有点怪异,会不会……”“呵呵。不会的。他人蛮好。不过,不要酒喝多了,否则……”同事说。我说,那就没事,酒喝多了,我也会疯的,何况他至今还单身一人。同事又说,秋生年轻时爱摄影,一个人老背着相机,到野外转悠,村里人都觉得是个怪物。
“那当然,身强力壮的,不去找正经活干,到处照相,又当不得饭吃,难怪大家把他当成怪胎了。”我说,对秋生又滋生了一份莫名的好奇。
一天,我路过大门,他招呼我喝茶。我走过去,小屋里挤坐着两名保安和另一位我不认识的老人家。我说,肚子饿,不敢喝茶。我这才有机会审视他的脸,一双眼睛略突出,感觉像嗜酒的人。
“王老师,你是特级教师,听说工资是全校最高的,有没有5000啊?”他一字一顿,讲得慢,甚至有点吃力,像在啃骨头似的。我说,没有,我的工资还不足3000元,在学校里不是最高。说完,我就离开了。
回到家,跟老婆提起刚才的事,她说,几个女教师也觉得这看门人有点怪。回头她马上警告女儿:每天上下学经过大门,莫停留,更不要进那间小屋子。刚念高一的女儿不耐烦地频频点头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天气越来越炎热,但无论什么时候经过后门,都见他长白衬衣配着如火如荼的领带,守在铁屋口。“学校穿戴最整齐的男人除了校长,就是秋生了。”有人说,不知调侃还是真心赞美。又有人突然冒出一句:“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男人呢。”众人笑倒。
不管如何,学校后门那块区域的秩序改善了许多。会议上,几次听到领导表扬秋生。在我印象中,领导如此不吝表扬看门人,史无前例。
后来,也许实在太高温了,秋生和两个年轻保安,早上把桌子搬到小屋旁的树荫底下,下午则移到小屋对面食堂前。每次见我经过,秋生照样客客气气地称我“王老师”,请我喝茶。我婉言拒绝。说实在的,我在其他生活细节方面十分随便,唯独在喝茶上有洁癖,首先茶具务必洁净。
不久,小屋旁多出一张学生书桌,堆些包裹,很快越积越多。秋生说,都是各处快递寄的,学生放学自己来取。我平日的快件比较多,有时人不在家,邮递员随手丢在院子里,非常不便,便脱口道:那我今后的快件就可以寄存到这里来了。“当然可以啊。”秋生爽快应承。他替学生代领快件,纯粹义务。
转眼间,寒假到了。2011年的冬天特别冷。临近放假,老师们除了改试卷,几乎不到校,学生则全部回家了——偌大的校园显得又静又大。两名保安也没来上班。可秋生依然坚持岗位。我傍晚去学校跑步,总会遇见他。有时半路见他姿态潇洒地骑着单车,他会主动说:去家里吃饭。原来他父亲是退休干部,住附近。
寒假刚开始,同事Z去县里替我领了一份春联,寄存在秋生处。我两三次路过后门,并未遇见秋生,后来也懒得取了,因为家里的春联都贴好了。很快春联的事全忘了。
一天,女儿去学校跑步回来,带回那副对联,说是看门叔叔交代的。我觉得搞笑,春节都过去了,春联还有何用?而秋生他竟还记得这事,实在“迂”不可及。
几天后,女儿回家后,大惊小怪喊道:太可怕了,她被那看门人“调戏”了。我和妻子大惊。女儿惊魂不定说,她刚从校门口经过,那位看门人拦住她,一直讲如何如何跟我熟悉等等,结结巴巴,语无伦次。她趁机逃出校门口,他还紧追过来。幸亏有一位过路的叔叔见状,呵斥了他,他才停下。
老婆对我说:“你看,我当初的担心是对的吧,一定要报告校长去。”
报告校长?那他岂不给下岗了?我问女儿,看门人喝酒了吗?女儿说:“肯定喝了,酒气很浓。”我明白了:“没事,他是因为喝酒,太寂寞,想找个人说说话,没有‘调戏’你的意思。明天我见了就跟他交代说,你胆子小,以后别和你玩笑,别吓了你。”“话是这么说,不过,你以后见了他,要多个心眼。”老婆再次警告女儿。
第二天,我路过校门,没见到秋生。第三天也是。随后我感冒了,一直没去学校。
很快新学期来到。那天踏进校门,小屋里坐在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。我预感到什么,问秋生呢。“走了。”他淡淡说。“辞职了?”我问。“不是,是结婚了,以后他不必来上班了。”
为什么?
“秋生娶了一个做大生意的外地女人,是富婆,什么都不缺。不过,听说年纪比他还大,又……”老者讲完,无缘无故地“哎”一声。我明白他叹息何由,但还是为秋生感到高兴,何况娶了富婆。
离开小铁屋,记起不久前和秋生的对话:
我问他月薪多少。
“只够吃饭,抽烟啊。”他抬起手,指头夹着烟,报了个数目,满脸沮丧。
“如果学校食堂能提供你一顿免费午餐就好啦。”我说。
“是啊,这样我就省得中午赶着去家里吃饭,又落下这里没人看管大门了。”他赞同道。
想到此,我仿佛看到此时的秋生,从容坐在宽敞家中,一桌好肉好菜,正对我笑,露出满口黄牙。
2012-3-31草,2012-8-10修改
爱德华·托马斯诗选之二
美
它意味着什么?疲倦,愤怒,安逸时的疾病,
现在,活着的男人、女人,或孩子
没有能取悦我的。不过当我坐着撰写一个墓志铭
我几乎敢发笑——
“这里躺着的是没有一个人爱
也不爱任何人的人,”跟着在一刹那
兴致就蔫了。不过,虽然我像一条秋夜的
河流,看起来从没有太阳照耀它或温暖它,却
有错综的风将其表面剪成一条纵线,
这颗心,我的某些片段,甚至现在就快乐地
穿过窗子飘向一棵树
接着向下游荡到了雾气笼罩、光线朦胧、静谧的山谷里,
不是像一只田凫回来
为它失去的事物哀鸣,而是像一只鸽子
坚定地倾向它的家和爱。
在那里我得到我的休息,透过薄暮的空气
飞翔着仍然在我心中的东西。美,就在那里。
(选自《英美十人诗选》P30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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